很多人认定中国文明落后,并费尽心机寻找原因。人们最常提及的理由是,中国文明是内陆文明、农业文明。这两者紧密相关。曾经有部风靡一时的电视片说,中国文明兴起于西北,是农业文明,是立足于黄土的黄色文明。西方文明则是立足于海洋的蓝色文明、商业文明。中国文明之所以落后,就是因为局促于内陆,西方之所以有科学、民主,就是因为西方是海洋、商业文明。
然而,中国可不是什么内陆文明。相反,中国是一个以内陆为本而面向海洋的国家,海洋始终是中国文明演进背后的重要力量。
华夏共同体最早发源于晋南,这里当然是典型的黄土地带,也是内陆文明。然而,自觉的华夏文明与政治共同体诞生之初,就与遥远的海洋发生直接关系。《尚书·尧典》记载,帝尧建立天道信仰,并“历象日月星辰,敬授人时”,也即制定历法。这可是一件具有重大政治和文化意义的工作。为此,帝尧命人观测天象,“分命羲仲,宅嵎夷,曰旸谷,寅宾出日”。这个旸谷应当就在胶东半岛某个海滨之地,观测官每天在此恭敬地观测日出时间。
随后,中国文明就深深卷入海洋。中国第一个较为稳固地政治体是夏,由帝禹建立。帝舜时代,圣贤成群,为什么是帝禹建立夏?因为,帝禹承担了治水的工作。内陆积聚的大水通过河道被导入海中。在与海洋接触中,促进了中国人自觉而共同的政治生活。
中国最早打交道的海洋是渤海。冀州可是早期中国的中心地区。商人占卜的龟甲来自大海。到周代,齐国人则充分开发海洋资源。周武王封建功臣,封吕尚于齐营丘,《史记·齐太公世家》说:“太公至国,修政:因其俗,简其礼,通商工之业,便鱼盐之利。而人民多归齐,齐为大国。”鱼盐之利来自大海。正是凭借着大海赐予的鱼盐之利,齐国成为西周的大国。
接下来,滨海各国给中国文化提供了新鲜元素。
春秋末期,孔子创立私学。孔子活动的范围主要在鲁、齐、卫。从这个角度看,中国思想早期的丰富和发展从一开始就不在西方,而在东方。即便不在海滨,也在距海滨不远的地方。实际上,鲁国人对海洋也是有所认识的。《国语·鲁语》记载:
海鸟曰“爰居”,止于路东门之外三日,臧文仲使国人祭之。
海鸟飞到鲁之国,臧文仲想祭祀之,展禽则表示反对,他最后说,“今兹海其有灾乎?夫广川之鸟兽,恒知避其灾也。”《国语》随后记载:“是岁也,海多大风,冬暖”。由此可见,鲁人对于海洋也有相当了解。
孔子自然也不例外。《论语·公冶长篇》记载,面对天下之无道,孔子相当失望,子曰:“道不行,乘桴浮于海。从我者其由与?”子路闻之喜。孔子相信,海上有国,也许更有利于行道。子夏也曾转述孔子的话:“四海之内皆兄弟也”,孔子以及古人以“四海之内”作为天下的代称,可见,海洋在古人观念中占有重要地位。
孔子之后,私家学术兴起。当时的学术流派具有鲜明的地域特征,比如,鲁学得孔子正宗,最为严谨。三晋之学受晋国传统影响,较为功利,因而出了法家。滨海的齐、燕则自成体系。尤其是齐国,学术气氛最为自由,稷下学宫吸引了天下最有思想的人。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齐人邹衍。他提出了大九州观念,《史记·孟子荀卿列传》其观念概述如下:
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,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。中国名曰“赤县神州”,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,禹之序九州是也,不得为州数。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,乃所谓九州也。
今人说中国是“赤县神州”,这个词是邹衍创造的。邹衍正是齐人,他说,大地上其实有共八十一州,分割各州的正是大海。大海显然比陆地大得多。这样的认识,只有海滨之士能有。而这也变成后来中国人关于世界的一个基本认知。司马迁还说,邹衍的著作“先列中国名山大川,通谷禽兽,水土所殖,物类所珍,因而推之及海外,人之所不能睹。”邹衍确实见到了海中很多动植物,完全不同于陆上动植物。
另可注意者,燕人、齐人最早形成神仙观念。《史记·封禅书》记载,战国时代,齐威王、宣王、燕昭王都曾使人入海求蓬莱、方丈、瀛洲。此三神山者,其傅在勃海中,去人不远;患且至,则船风引而去。盖尝有至者,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。及至秦始皇并天下,至海上,则方士言之不可胜数。始皇自以为至海上而恐不及矣,使人乃赍童男女入海求之。船交海中,皆以风为解,曰未能至,望见之焉。其明年,始皇复游海上,至琅玡,过恒山,从上党归。根据这段记载,秦始皇后来的巡游,始终绕着大海转悠。
还有一点,黄老之学形成于齐国,汉初,曹参担任齐相,将此学带入京城,从而成为汉初主流治国理念。
最后一点,道教也兴起、传播于齐、淮海滨。道教与上面所说的神仙观、黄老之学密切相关。《后汉书·襄楷传》称:汉顺帝时,滨海之琅玡人宫崇到洛阳,献其师于吉所得神书给皇家,名曰《太平清领书》。这是原始道教的重要经典。以道教发动叛乱的张角,即主要活动于冀州、青州,也即燕、齐海滨之地。
你看,在中国文明的前半段,海洋可一点都不遥远。中国文明扎根于黄土,而向海洋开放。海风从东方吹拂着华夏大地,海的气息渗透在中国文明肌体内。这恐怕就是中国文明具有深厚而悠久之生命力的根源。(姚中秋 北航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教授)